在别人的城市遥望故乡
吴高毅
“在命运之书里，我们同在一行字之间。”
——莎士比亚
咣当咣当的火车。月台上挥别的手。淌满离愁别恨的泪眼。
沉重的行李，凌乱的头发。挥舞着撕裂的车票，在火车站，这个似乎是永恒的起点和终点的地方，来来回回奔波着。
没有谁不熟悉这样的场景。这是一个深入我们血脉的一个时代印记。
火车，铁轨的起点和终点，连起的是我们的故乡和别人的城市。
自从当年热血澎湃地挥别父母，所有远离故土的人就成了漂泊在都市的企鹅。当小河碧水远去，当喑哑的乡音消逝，当夕阳炊烟飘散，当鸡鸣犬吠退隐，我们就只剩一个孤零零的躯壳，所有的精气神全部留在了大山里的乡村。于是，在这个陌生的城市，我们重塑一个空荡而苍白的形象，以一个全新的面目，出现在世人面前。成功的，别人叫你金领、白领、老板；学得点皮毛技术的，别人叫你蓝领，技工；沦落得在工地上卖苦力、在大街上收破烂的，别人叫你民工、叫你外来人员。然而无论混得贵贱高低，到了年底春运，所有的人无一例外地要回归，无一例外地汇入飞机、火车和汽车的“民工流”中间，经受着重重的盘剥，经历着重重的险阻，执着地返回故乡。
谁都知道，只有那里，只有那个美丽依旧的山村，才是我们坚守的最后一道精神高地，也只有在那里，我们才能得到最真实的赞美和最纯朴的祝福。
是的，很多的人，很多的朋友，都在倾诉着，都在遥望着各自的故乡。
“老家的人和我喝酒，干杯时，实在没话说，我就一句‘一切尽在不言中’。大家就夸我会讲话，有水平。”一脸诚实的阿静，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后勤管理员，可是，他一步一步从清洁工的位置上，靠着自己的聪慧和能干，做到这一步已不容易，一个月一千多元的工资，已是数年前所不敢想象的。他和妻子都在一个公司，将儿子留在老家和爷爷奶奶为伴，夫妻俩将所有的积蓄都寄回家，为儿子的将来做准备。在每一次电话中，当听到儿子懂事地叫爸爸妈妈并汇报成绩时，他觉得一切的付出都有了回报，他很知足，我也告诉他要知足。知足常乐，快乐在心。
“害怕去酒吧，真的，人越多，舞曲越劲，可我却更感到孤独，那是来自内心深处无以排遣的孤独。”这是一个来自荆楚大地上的一个女孩的幽怨。尽管她也算是小有成就，但回想从最底层的接线工，仓管员，做到企管员，最后做到企业报副主编，她的内心百味杂陈，苦多于甘。善于演讲，又做过主持人，她在人前光鲜，尽享大众关注的眼光，但背过身去，俏丽的身姿仍旧难掩孤寂。
孤独伴生于繁华。没有人能在灯红酒绿之间找到真情。真的。泡桑拿，蒸气越热，内心越冷；去蹦迪，人越多，越孤独；上酒店，觥筹交错尽是笑，咽下肚里的全是虚情伪饰。害怕到电影院，散场后人走灯灭的清冷，刚刚上演的百般人生，瞬间均已不存。而一个人呆在房间里看影碟，更是加剧了百无聊赖的感觉，一份碟，可以随意控制进度，可以先看结尾，再看开头，人生没有任何悬念，还没开始就已知道结局，那种对未来控制自如的感觉，将人生陷于最大的虚无之中。
于是就放纵吧。趁暮色四合，华灯初上，邀三两好友，在这个城市的一隅，寻得一家沾着各自家乡菜的边的餐馆，点上辣的、咸的、酸的、苦的，几个特色小菜，再叫上一打啤酒，比酒量，比豪爽。酒过三巡，犹不过瘾，便用天南海北的口音，用千奇百怪的手势，猜拳行令，大声吆喝。服务员没有白眼，她浓密的睫毛和扑闪的大眼睛告诉我们，她也是一个来自乡村的女孩，我们的猜拳，也许正是她的父兄们常有的游戏。都是孤身闯到这个城市，同为沦落人的知遇之感，在这些小餐馆小小的包间里默默交融。
纵情的时刻是短暂而苍白的。生活还是在白开水般无味中度过，即便在最繁华的城市，没有任何人能做到永远生活在浮华中。生命的本质是坚实厚重的，你我亦如是。
“在这里，我没有亲人，没有朋友，没有老乡，我只有你了。”说这话的女孩，最后成为我的妻子。数年前，两颗孤寂的心在这个城市里相遇，爱情的火花之后就是漫漫的相依为命。当我们在城市的角落里，一个宁静的小区安下家来，她将租来的一室一厅，打扫得干干净净，光可鉴人。女儿的出生给这个家带来了无限的活力。尽管我的收入微薄，我依然叫她一心带着女儿，用心经营着这个温馨的家。她做得一手好菜，一餐浓浓辣辣的家乡菜，几串童稚的笑声，两张甜美的笑脸，就这样，将一个小小的家在这个城市扎下根来。
然而在无数的日子里，在无数个月明星稀的夜晚，我们抱着孩子在阳台上赏月。回想来路的沧桑，遥望前路的苍茫，依稀的言语中，道不尽的是家乡的风物。哦，欲语还休的那个地方，就是我们共同的灵魂的归宿啊。
该用什么样的词汇来描绘我的故乡？我知道我用任何语言也表达不出故乡的神韵，就如同最高明的作家也写不出蒙娜丽莎的美丽，故乡存之于我心中的，更多的是从小累积的种种美好物事，而非是小桥流水、古树昏鸦、梯田层叠、吊脚楼鳞次栉比的四季景致。那个散落在苗岭十万大山中的宁静山村，那个至今仍然盛产美酒、美女、情歌的地方，那个绝对信奉自由恋爱的民族，那个仍固执地保留着传统生活方式的苗家村寨，用它深情悠扬的木叶声、婉转低回的游方曲、回肠荡气的祝酒歌，时时在召唤着漂泊的心灵早日归去。
只是很惭愧，对这样的地方，早年的我是多么迫切地想离开它。居住之地一旦成为心灵之狱，再美好的风景也是满目疮痍。只有在外面拼得身疲心残之后，蓦然回首，才发现当初的风景是那样的动人，那样的温情。于是，浪子回头。可惜，此身已不由己，异乡和故乡，天涯咫尺，浩浩千山，盈盈万水，只能凭栏远眺，遥寄相思了。
归去来兮！田园将芜胡不归？
“既自以心为形役，奚惆怅而独悲？悟已往之不谏，知来者之可追；实迷途其未远，觉今是而昨非。”为何归不去？何必沉缅于都市之繁华而不思故土之乐？恐怕任谁也无法解答这个悬疑。不知不觉，汇聚在汹涌人流中的我们，都已失去了最初的方向。命运的玄机，已将众生纭纭，尽归结于历史大书中的短短一行，阅尽一行，尽阅一世。
发表于 2006-8-29 08:30:00
发表于 2006-9-19 11:54:00